【亮统】东风破晓·三

元歌抬起傀儡一条被江水泡涨的手臂,傀儡两条胳膊一边手肘向外一边手肘向里,显然和他的脑袋一样,坠江时摔得伤透了,也亏得将他俩打捞起来的士兵没被这怪诞惊悚的画面吓一大跳。他像个和布娃娃相依为命的可怜娃似的,抱紧残破不堪的傀儡,小声道:“我想先修好它。”
诸葛亮漠然看着他这副落寞无助的样子,眼中毫无怜悯之心,凉薄道:“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倒是还能心心念念一个假人。”
元歌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道:“我能看出你的扇子也是由机关之术造成的,为什么还要叫它假人。”
喝,这记忆缺了一部分,眼力和智商倒好像还维持在过往水准。诸葛亮想夸他一句眼神不错,转念一想又觉得人都不记得什么师兄师弟了,这忘恩负义的小崽子机关术学得好不好与我何关。这念头一涨起来,眼里覆着的霜愈重了,诸葛亮道:“你觉得这尸骸遍野的战场上,那里给你找木头造傀儡?”他冷哼了一声,“我看这断胳膊残腿的倒是满地都是,你爱用不用。”
元歌闻言,垂了垂脑袋,刘海散下来,残留的水珠努力挤着身子从发缕上脱身坠下来,啪嗒一下砸在他脚尖前的地面上,声音不大,却足够惊心怵目。
诸葛亮觉得自己有必要回去好好反省今天这样反复滋生的动摇情绪,他不想再看见元歌,脚尖调转,整个人背过去,盯着被夜风吹得一鼓一鼓的帐帘,张了张嘴,嘴里的话却又和心里打定的主意完全不一样:“我随身带了些工具和书卷以防不时之需,现在就放在我的营帐里。你…”他深深闭了下眼,“先去洗澡,把自己收拾干净——浴桶和水我刚才叫人备下了,等下会有人带你过去。”
听见自己的傀儡有救,元歌嘴角不自觉浮上一层安心的笑,他只道面前那人嘴不饶人,心里却是一等一的善良,却完全没有注意到诸葛亮紧紧抓着扇子泛白的骨节。
元歌道:“…真的很感谢你。”
诸葛亮身形顿了顿,毫不犹豫地掀帘便走。
元歌浑身又潮又黏,在血污四溅的帐子里坐了大半夜几乎已到极限。如今终于能得一桶清水将浑身沾染的污秽好好擦洗干净,对他来说简直重获新生。他穿着诸葛亮给他的衣服,好似整个人都被幽幽竹香轻柔地包裹起来,身置竹林,风过鸟鸣。想到这是不属于自己的气息,走着走着,耳根子居然有些发烫起来。
诸葛亮比元歌生的稍长些,二人年纪相差未几,身形却差了一大格,诸葛亮的衣服穿在元歌身上松松垮垮的,袖口几乎把整只手都掩盖过去,只露出葱白的指尖。诸葛亮看着发笑,心情明朗些,也不和他计较记忆的事情,来日方长,他自有办法让他慢慢想起来。诸葛亮握着一卷竹简靠着软垫半躺在案几后,眼眸慵懒地半阖着,朝一边的柜子抬了抬下巴:“你要的东西都在那儿,自己去做吧。”
若是寻常女子见诸葛亮这般形貌定要眼角绯红心如鹿撞的,落在元歌眼里,虽比女孩子好些,但他潜意识里极向往美绝事物,竟不由自主屏住呼吸定定看着诸葛亮,迈不出脚步了,心若擂鼓,越敲越快。
诸葛亮用余光瞥见他这副神魂游离的模样,嘴角不自觉勾出几分笑意,仿佛心里又燃起了那种被那个不会说话的孩子全身心敬仰的满足感,语调都轻松了三分,难得不嫌厌烦地重复了一遍:“去那边找你要的东西。”
元歌如梦初醒,敛眸不再看他,默然点了点头,依言走到一边去了。
诸葛亮视线落在书卷上,蜡烛烧了半截,他却半个字没看到心里去。眼神有一下没一下一直往元歌坐在小木椅上埋头干活的背影上晃过去。元歌又拿锉刀又拿钉锤敲敲磨磨好不认真,同当初在稷下求学时别无二致,只要开始机关术的钻研,就仿佛自成一派天地,身边万物都下落不到他的注意范围内,其中当然包括和他在一个帐子里坐了半天的诸葛亮。
诸葛亮只觉一开始在心里燃起的那簇火苗越烧越枯,到最后形同飘渺,啪得一声灭干净了。他手一松,竹简落在木桌上,哗啦啦摔成一片。元歌冷不丁浑身一震,这才堪堪从自己的世界剥离出来,他低头看了一眼手上的工作,还差一小截腿骨,傀儡就能勉强再站起来。他回头望向诸葛亮,道:“我…是不是打扰你了?”
制作傀儡做不到悄无声息,难免要发出叮叮咚咚的嘈杂响声,其实这并不是影响诸葛亮的主要因素,但他毫不心虚地点了点头道:“很吵,吵得我心烦,你先别做了,明早再说。”
元歌向来不愿意半途而返,没有傀儡傍身,他心里总有一块儿着了空安定不下啦。然而如今寄人篱下,东西都是别人给的,他再坚持实在有背最基本的礼貌,踌躇片刻,心里实在纠结:“我…”
又来了,诸葛亮冷眼看着他,这种跟只柔弱兔子似的茫然无助模样,他今天真真看够了。
元歌从小就有这个毛病,只不过自己说了一句可用机关术代替失去的声音,那小崽子就跟得了圣令一般一头往机关术的海洋里扎进去,谁喊他都出不来。
一开始诸葛亮还时常能看见元歌悄悄摸摸从他门外探出头来,手里捏着一本翻烂的典籍,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元歌自己做的笔记。元歌会将看不懂的地方用红墨水画个圈做上标记,专程来向诸葛亮讨教。诸葛亮承认,他对聪明的孩子一向态度不差,特别是元歌这种一心一意只把自己当榜样的,诸葛亮并不吝啬自己的才学,将自己所学所得统统教给那个在机关术上表现出惊人天赋的孩子。
元歌对机关术的理解程度出乎任何人所料,渐渐的,他在里头摸着了窍门,自己就可以融会贯通,一门心思往常人难以企及的深度钻研,需要诸葛亮为他提点的地方理所当然变得越来越少,到最后,过个十天半个月都看不见他的身影。
直到有一天,那孩子特意来找自己,告诉自己即将离开稷下独自踏上游历四海的道路。诸葛亮惊觉,从来只跟在自己身后的那个少年长大了,白驹过隙,物是人非。诸葛亮的脚步从来不曾为任何人停驻,一直在前头自顾自走着,从未想过停下来好好等那孩子一等。然而等到诸葛亮后知后觉想要再好好看他一眼的时候,那个孩子就要走了,带着可以展翅翱翔的丰满羽翼,就要彻底脱离他的掌控。
如今就连当初带他领略学海奥妙的那人,他都不记得了。
诸葛亮忽然迫切地想要知道元歌坠江失去记忆的前因后果。
然而这事快不了,急了也没用。诸葛亮觉得自己就像是猛吞了一颗酸枣,酸得他喉咙紧涩。他不愿再再与元歌纠结,兀自灭了蜡烛,和衣翻身上塌。
四周登时陷入一片黑暗,寂静之中,只有元歌轻而缓的呼吸声昭示着他的存在。诸葛亮丝毫寻不得一丝睡意,翻身背向元歌的方向,开口道:“书桌后面有软垫,你去那里睡吧。”
元歌还当他睡着了,自己手上还抓着一把锉刀,听他冷不丁开口,愣了愣,虽然知道诸葛亮看不见,还是低顺地点了点头道:“嗯。”
元歌小心翼翼起身,尽量不碰到任何会发出响声的东西。他想了想,还是没有抱起瘫在地上的傀儡,正要抬腿跨过去,又听诸葛亮的声音犹如结霜的夜风,轻而冷地飘进耳里:“过来这里,和我一起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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