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统】不懂风月

那年春意尤其盎然,后山上本长着一株桃树,前几年也就不多不少冒几朵花骨朵儿,初见时含羞待放,直到夏阳把春日的尾巴彻底挤出局,那几朵花苞也终也没见它盛开,以一种遗憾终生的模样悄然落在地上。
那一年这株桃树却迎来了史无前例的盛景,大团大团的桃花簇拥在一起,将纤瘦的花枝压的深深弯下腰去,从学堂面向后山的那扇窗户望出去,像是天上的仙人无意间漏了一滴彩墨,在山腰落成抹不开的一道嫣红。
在稷下求学的大多都是年龄二八上下的少年人,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心里就像汪了一潭风柔雀鸣的春意,并不比那年茂盛的春景收敛多少。稷下的女弟子间渐渐流传一种毫无根据却人人迷信的说法,传言只要在桃花最盛的那几天,亲手编一条带桃花结的手链赠与心上人,就会获得月老的祝福,与暗恋之人携手同归。
元歌生来内向,即使因为诸葛亮的话像一道破开乌云的光,照亮了他的前路,已经刻在骨子里的自卑和怯懦却不是那么容易能在两三年里全然褪去。他依旧不与别人结伴而行,来去皆形单影只,虽略显寂寥,好处就在于他想做什么事的时候都不必掩人耳目,也不会有人来打扰。他对机关术的理解此时在稷下除了诸葛亮以无人能及,先天便生的一双巧手,任何事物放在他手里鼓捣几下都能焕然一新变做一件精巧的宝贝。
这种天赋在编织上也获得了极大的体现。那几日总能见到三两个女孩子聚在一起,指尖缠着彩线,纤手翻飞。他不过站在站在墙角看了半日,便已记了个八九成,回头关起门来自己裁了几段线编来编去试了一宿,第二天,诸葛亮跨进学堂大门的时候,一眼就看见桌上放着一串绳编的手链。
他作为稷下众星捧月的存在,多少女弟子对他芳心暗许,但惧于他浑身缠绕的那股傲气,生人不近,这学堂水面下热闹了几日,竟还没有一个人能鼓足勇气浮上来在他诸葛亮面前挽花露个脸博个存在感。诸葛亮是谁都不敢碰也不能去碰的人物,大家在心里缄不做声地建立这样的默契,这一日,这种微妙的平衡被人毫无预兆地打破了,一早上每个来学堂的人都发现了躺在诸葛亮桌上的那条手链,三两个脑袋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地一直在讨论究竟这到底是哪个胆子大到不要命的送的。
诸葛亮毫不在乎众人或探究或暗藏情思的目光,走到桌边拈起手链用指腹一摸便知,这绳线与一般编织所用完全不同,又细又滑,中间缠绕而成的那朵桃花即使放在暗处也光芒润泽。诸葛亮对这种丝线再熟悉不过,是最适合用来制造傀儡引线的品种。
他有意无意往门边那方桌案扫了一眼,银发的少年用力攥着笔,指骨泛青,背脊挺得僵硬,微咬着下唇,使劲垂下眼眸去,仿佛打定主意不往诸葛亮的地方望一眼。
诸葛亮手掌一拢,彻底隔断众人落在手链上的目光。他将那条手链收进衣襟里,仿佛什么事儿也没发生,坐在位子上抵着下巴等夫子到来。
所有人都是第一次见诸葛亮收礼物,这种震惊在稷下弥漫开来,过了两三日还会时不时出现在饭后茶余的话题中。元歌的生活一尘不变,他全身沸腾的血液烧了两日,终于在诸葛亮漠然的视线中渐渐冷却下来。直到一星期后的早晨,他低着头往学堂走,脚还没卖进大门里,一个身影挡在他面前。
元歌抬头,他还以为自己眼花了,但面前的人确确实实是他在梦里想了千百遭的模样。诸葛亮微抬下巴,眼神傲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迫使他张开手掌,而后一个柔软的织物被塞进元歌手中。
元歌愣愣地站在原地,那朵绳编的桃花将轮廓清晰地印在他最柔软的掌心。
诸葛亮道:“我从不欠别人人情,我编的定要比你的规整,这便两清了,以后别送我无意义的东西了。”
元歌心里燃起的火苗哧得一声被毫不留情地浇灭了。他攥着那条手链,又激动又失落,诸般情绪糅砸在一起直冲上脑,竟让他眼角微微泛湿了。他连忙低下头在诸葛亮面前掩去一切不自然神色,再抬头的时候,诸葛亮早就走开了。
元歌最终还是像宝一样把那条手链收藏起来了,诸葛亮没接触过他的身体,按照自己的手腕粗细编的手链,绕在元歌手上足足送了一大圈。元歌怕戴在手上容易遗落,干脆将及肩的银发绾成个小辫子,用绳织的手链在上头绕了一圈又一圈扎紧了。从这天起,他到哪儿都束着条辫子,那朵精致的桃花绑在上头,远远看去到像一朵被风吹落的真花,偶落在他银白的发上。
诸葛亮只觉无论走到哪儿,眼前总有条绑了桃花手链的小辫子,在自己面前不近不远的距离,一晃一晃,一晃一晃。他读书的时候也晃,研究机关的时候也晃,半夜躺在床上毫无睡意的时候,也在脑海里,轻巧而暧昧地,飘然晃动。
他有些烦了,偏偏那根手链出自自己之手,送出去的东西哪儿有要回来的理。只好每日强压下心头那股燥劲,把更多神思放在书卷上。又过了不几日,放学回屋,他路过学堂后边的那潭清池,不期然被池边几句嘈嚷争执声吸引了注意力。
一群人围着元歌,领头的少年生得又高又壮,元歌站在在他面前就如同一张一吹便倒的纸片。诸葛亮收住脚步,抱胸站在远处一言不发地看。高壮的少年用力推搡了一下元歌,元歌踉跄往后跌了几步,手掌却死死攥着不愿松开。诸葛亮这才发现他头发又散下来了,指缝间露出来一小截绳编的手链。
少年高声吼道:“别以为你得了诸葛师兄的关照就可以看不起人,成天摆了张死人脸,有什么了不起的,说到底不就是个没用的哑巴!”
后边围着的一群人零零散散地附和道:“是啊是啊。”
元歌垂着头仍没有开口,嘴唇咬得发白。
少年跨步上前,一把箍住他的手腕,元歌吃痛,下意识松开拳头,滑落的手链被少年眼疾手快地抓住。
元歌猛抬头眦目瞪着那少年,眼泛血丝,乍一眼看来竟让人心惊肉跳。少年也吓了一跳,干脆手一扬,那条手链在半空划过一道难以挽回的弧度,扑通一声掉进水里。
“喂,你们。”诸葛亮从廊道里走出,面上还如平日一般淡然看不出情绪,眼里却如霜冻三尺,结着化不开的寒冰,“如果今天就想被赶出稷下,那就继续站着。”
众人一看诸葛亮来了,俱一震,僵在原地原地不敢动弹。
诸葛亮薄唇轻启:“滚。”
所有人逃了个一干二净,留下元歌跪伏在池边。诸葛亮没有低头去看,不知道他是不是哭了。
诸葛亮望了一眼池水,平静无波,哪里还找得到坠物的影子。他背过身,元歌的默然让他心脏有些紧缩,但他从来没安慰过人,只说:“不过是条不值钱的绳子,我做的时候也没花几点心思,丢了就丢了吧。”
丢了就丢了吧,他心想,这样也好,不用再被那条晃来晃去辫子干扰神思。
第二日元歌没来上学,诸葛亮打听了一下,才知道是发烧了,卧病在床。具体原因谁都说不上来,有人说看他半夜一个人浑身湿淋淋地挪回寝居,大约是走夜路不长眼,掉池塘里去了。
至于是不是真的不小心掉进去的,诸葛亮心里有了八成的数。他托人给元歌带了几副药,自己却没有去探望他。
第三日,元歌也没有出现,第四日,第五日,诸葛亮再也没有在稷下见过元歌的身影。
元歌走了,夫子说元歌向他请求离开稷下,去游历四方感受更广阔的天地。
一切都回到了最开始的时候,诸葛亮的生活并没有发生多大的改变,他每日按时到学堂,放课后去书库挑新的书卷看。某一日他从角落的书架上抽出一本厚重的竹简,这边书架上放着的书偏深奥,不常有人经过,因此大多落了一层薄灰。唯独这一本被人擦拭干净,诸葛亮拿在手里一抖展开,啪嗒一声,一件沾了粉色的物件从竹片间滑落,落在他脚尖前的地方。
他弯腰捡起,放在手心。一条编了桃花样式的绳织手链静静地躺在那里。
桃花结,有一年后山的桃花树开得空前茂盛,那一年在稷下很流行这种款式。后来桃树又回到了有气无力的模样,每年只耷拉着树枝生一两个花苞敷衍了事,渐渐的,也见不到几个人编这种样式的手链了。
诸葛亮一眼就认出,这是当年自己编的那条。
他有一条长得很像的,一直被他塞在衣襟里与胸口相贴,那一条出自元歌之手。
过了几年,诸葛亮学成,拜别了夫子离开稷下。又过了很多很多年,彼时他已入了刘备麾下。一日他经过某地,他知道这座小山丘被世人称作落凤坡,于是下马,一个人走到山脚,挑了一处松软的土地,徒手刨了一个小坑。
他从衣襟里取出两条形状相似的手链,时过经年,上面的桃花不曾凋谢,却终敌不过岁月濯洗,花瓣已经微微泛黄了。他将这两条手链,连同稷下的天空,砚台上的墨渍,清风鸟啼,还有深深掩藏他二人心中未能开花的感情一起,埋葬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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